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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冠疫情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常年在外面旅行。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国际环境还是个人状态,当时都可称得上“黄金年代”。“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对许多要供房供车的上班族来说无疑是奢望,对那几年的我来说却是家常便饭,平均每年要往返三四次印度,比我回家看父母的频率还高。作为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人,自然需要通过一些副业来创收,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以旅行养旅行”,通过旅行来挣钱。
除了带团之外,我平常也会干一些“投机倒把”的小生意,即传说中的“旅行代购”。我2011年从拉萨去尼泊尔的时候就发现,当地许多极具异域风情的手工艺品价格都十分低廉,如果拿回到上海诸如田子坊之类的小资集散地,轻轻松松就能卖三到五倍的价格——那时候出国的人相对少,存在高度的信息不对称,跨境代购十分有利可图。但是吧,我这人天生是个商业白痴,脸皮薄不擅推销,也不懂讨价还价,无论是“买”还是“卖”都不在行——就算我能够低价从国外搞来一批货,也不知道要卖给谁去。那些有销售渠道的人,在当时确实挣了不少钱,比如2012年有个跟我一起去印度的姑娘,她自己体重大概也就40多公斤,硬生生拖了40公斤行李回来,大部分都是帮人代购的。
在搞了一段时间摄影旅游之后,我手上积累了一批有钱有闲又能够信任我的客户,于是我终于还是开始不可免俗地有一搭没一搭干起了代购。但我跟那些常见的海外代购不太一样,人家可能讲究薄利多销,但我只愿意做单品价值高、利润高的东西,不想让这份兼职占用我太多的精力——一开始倒腾过唐卡、老佛珠、藏饰之类,后来还做过几千上万一条的手工织绣高端帕什米纳羊绒围巾,甚至是一些古玩。大家应该都知道,这类东西假多真少,水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翻船。我起初也不敢碰,直到2015年去大吉岭的时候,同行有位朋友对玉石、藏饰小有研究,我跟着她转了几家大吉岭的古玩工艺品店,听着她的讲解才算是稍微入了门。
鉴定玉石、古玩、工艺品之类,除了一些迅速识别“特征”的专业知识之外,最关键素质便是“眼力”——只有看过、接触过足够多的真东西、好东西,当你看到假货、次货的时候才会立马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比方说看过了技法高超、得过大奖的唐卡,再看那种粗制滥造的唐卡自然就看不上眼了;见过了真正的瓷器质感的红珊瑚,便不会再被染色的海竹海柳所蒙蔽;看多了天然氧化的老蜜蜡,就能够识别出烤色蜜蜡……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只要有所谓“特征”,就有办法去模仿,无非是模仿难度和成本的高低;在造假这个行业,只要技术高、工夫深、肯下本钱,总有办法做出以假乱真的“古玩”来——毕竟连纸币都能伪造,不是吗?在宝石界,有些高超的造假手段除了用专业仪器进行光谱鉴定之外根本无法以肉眼辨别出真伪,因此哪怕是一些专门从事鉴定的老师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但看得多了,终究有好处。我最早接触藏传佛教饰品、艺术品的时候完全是个小白,人家说好东西我不知道好在哪儿,说假货也不知道假在哪儿;后来日积月累逛了大量的寺庙、古玩店、博物馆,终究培养出来了一些“眼力”,同时也了解了各种造假的手段,至少不再容易被那些“一眼假”的劣质品所迷惑,挑选的时候稍微有了几分底气。
然而我深知自己只是个半路出家的业余人士,我对自己的眼光并没有十足把握,因此在代购的时候通常不会冒险囤货,都是先找好下家谈好价钱,才会去把东西买下来。我当然买到过假货、次货,不过我在买的时候就事先评估过风险,简言之——“就算是假的,这点损失我也能承受”。就好像玩理财必须要有能够承担亏损的心理素质;倒卖宝石古玩工艺品这类东西,也得要有交学费买教训的觉悟。所幸在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能买到不少物超所值的玩意儿,所以才能靠干这些投机倒把的生意赚些小钱。
话说2017年,我在列城的古玩店里捡了个漏。
我知道很多老江湖都不相信“捡漏”——我也不相信。尤其是如今的国内市场,能不上当受骗就很好了,绝对不可能还存在“捡漏”这种事情。但我可以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在喜马拉雅另一边的印度,是有可能“捡漏”的——尼泊尔就别想了,中国商人已经把那边筛了好几遍了,尼泊尔人也早就学精了;印度藏区的古董、手工艺品,虽然早已被美国人、日本人筛过一遍,但他们毕竟没有像中国商人那么穷凶极恶,而且对工艺品的偏好也跟中国人不一样,留下了一些漏网之鱼。
“捡漏”有一个悖论在于——首先,不相信“捡漏”的人,才有可能捡到漏。假如你老觉得世界上有“捡漏”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那你肯定捡不到漏,因为有很多古玩陷阱都是针对这类“捡漏心理”设置的。比如说有些人觉得从当地人身上直接扒下来的东西肯定都是真的,于是就会有些藏人故意戴着假的蜜蜡松石老佛珠在你面前招摇;当你流露出收购意愿的时候他们还会欲擒故纵,编些“爷爷遗物”、“急着还赌债”之类的故事,骗你当冤大头……只有始终保持充分的质疑,才有可能真的让你碰到“漏”。
其次需要明确:“捡漏”的本质在于双方的信息不对称,这种信息包括观念。印度人有个特点,就是普遍不把古董当古董。在他们眼里,三五十年甚至百八十年的东西,都是新东西——你去印度旅游就会发现他们那儿一百年左右的老物件满大街都是,根本不稀奇;他们觉得能够上溯几百年的才算是真正的老物件……然而这些物件往往又会老到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历史源流,即便是博物馆里的不少东西,年代介绍也会写错。
这种情况就导致了两个现象——首先,印度人对年代溢价的估值往往会比较低,新东西老东西即便不说卖一个价,至少差价远不像国内那么夸张;其次,有些商人由于专业知识的缺乏,并不清楚自己店里某些老物件的真实价值,那些东西可能他收来的价格本身就很低,于是也会以很低的价格卖出。
再者,中印在文化信息方面也存在不对称的地方。比方说国内藏区十分追捧蜜蜡,把蜜蜡列为藏传佛教七宝之一;但印度藏区貌似不怎么待见蜜蜡,他们觉得蜜蜡就是一种琥珀(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完全没人炒作这玩意儿。因此我在印度大吉岭曾经以两百多人民币的价格,捡漏到过重达12克的“半老”蜜蜡——所谓“半老”是指蜜蜡已经有了明显的氧化包浆,但还远远没有出现风化橘皮。那印度店老板是把蜜蜡当做琥珀在卖,这种老蜜蜡搁国内的话,1克可能就要两百多。
印度藏区高品质的蜜蜡很少见,这样一串所谓的老蜜蜡中,只有左下角那块红皮的比较有价值,但老板不肯拆卖
上述老蜜蜡只是我举的一个例子,接下去才要开始说“捡漏”的故事。
2017年6月到了列城之后,我特地去当地的古玩、手工艺品店逛了逛。之前2015年来的时候,我曾在列城商业街临街的旧货商店瞄过几眼——克什米尔商人的店里倒是有几件看得上的东西,但明显价格虚高,摆明了专宰游客。碰到这种开价就让人感到缺乏诚意的商家,我通常不会跟他们有进一步的接触。
我又去了家拉达克人开的旧货店看了看,不得不说那家店实在是有些寒酸,店里卖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旧货”,都是诸如马铃铛、铜水壶之类的锅碗瓢盆;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尼泊尔批发来的地摊旅游纪念品、“一眼假”的珠宝首饰,没啥上档次的东西。
但那拉达克老板却是个实诚人,他见我看不上他店里的东西,于是把我介绍到了另一家古玩工艺品店——这家店不是临街店铺,且需要通过一扇很小的门上到二楼,我自己瞎逛的话大概率会找不到……万万没想到这家大隐隐于市的古玩店,给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毫不夸张地讲,那家古玩店简直就像一座私人博物馆,其藏品的丰富程度几乎可以秒杀掉除了黑米寺博物馆之外所有的拉达克地区大小博物馆。从那小门上到二楼之后简直别有洞天,进门是个一百多平的店面,店面分成了六个区域,左边主要是老藏饰、佛像、古玩、玉器、各种法器——包括人骨法器;右边是一些比较新的首饰、宝石、真真假假的旧瓷器;除此之外,另有各种锅碗瓢盆、家具摆件、唐卡、念珠、金刚神舞的面具、法冠法袍、唐卡、拉达克传统头饰佩拉克、羊绒围巾等等……可谓琳琅满目。除了二楼这些东西之外,三楼还有一个大仓库,一般不对外人开放,里面主要是些冷门物件、大型物件,以及需要修复的物件。我后来没事儿就会跑去店里学习研究,一坐就是大半天,跟老板全家都成了好朋友。关系好到啥程度呢?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代表“男方亲属”来做伴郎。
当然,之所以能跟老板成为好朋友,主要原因是我在那里买了很多东西,多到把信用卡都刷爆。而2017年我之所以会6月离开、7月又回拉达克,正是为了回国回笼一下资金。
据店老板自己说,他们这家古玩店是列城当地第一家旧货店,开了有四十多年,因此才积累到了如今的规模。这家店的创始人叫才旦,年纪大约六十岁上下,模样十分老当益壮,长得很像个康巴藏族;他平时寡言少语深藏不露,身上有股老谋深算不怒自威的气质,往那儿一坐就让人觉得不敢轻举妄动。从别人那里听说,才旦并非列城当地人,乃是从羌塘牧区迁居而来,一开始定居在昌拉山口下的萨底村(Sakti),发迹之后在列城和德里置了业,平时住在列城,冬季会去德里;还给两个儿子都娶了做空姐的列城美女。
在拉达克人的观念里,“羌巴”(Chang-pa,对羌塘牧民的蔑称)是非常让人瞧不起的族群——他们贫穷、肮脏,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仿佛未开化的蛮族;而“列巴”(Leh-pa,指列城人)则非常自傲,有种类似我们中国一线城市原住民那样的优越感。“羌巴”娶“列巴”这种事情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更不用说对方还是空姐,简直就好像乡巴佬娶皇帝的女儿;才旦显然做到了逆天改命,用金钱填平了阶级的鸿沟,让不可能成为了可能。
才旦的发迹其实刚好见证了拉达克开放与发展的历史,拉达克的开放始于1975年,才旦是开放后第一批“下海”的人,他的成功绝不仅仅是运气,也需要超前的意识和胆魄。他在1980年代刚开始收旧货的时候,旧货还是白菜价,很多东西都是论斤按两买来的。他当年走南闯北的时候深入过跨喜马拉雅的许多偏远地区,1990年代甚至曾从尼泊尔陆路去过拉萨朝圣,古玩店收银柜台玻璃下压着一张他在拉萨大昭寺前拍的彩色照片——彼时的才旦,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如今才旦已经不怎么打理古玩店的生意,但这并不是说他退居二线了,而是因为他有了更赚钱的生意——搞边防基建。他在努布拉山谷那边承包了修建边境公路的工程,基建工程这玩意儿有多挣钱大家都懂的,古玩店的生意瞬间显得无足轻重,现在主要交给他的大儿子仁青打理。
前面说到才旦的两个儿子都娶了列城的空姐,大儿子叫仁青,小儿子叫扎西,他们这一家人我最先认识的其实是仁青。仁青平时基本上一直在古玩店里,扎西有时候会去,才旦则很少会在那里露面——我第一次见到才旦纯粹是因为仁青想要把我这个“大主顾”介绍给他爹认识。仁青和扎西兄弟俩无论性格还是长相都完全不同,仁青称得上忠厚老实,扎西则要机灵精明得多,但总的来说他们兄弟俩的城府都远比不上老爸。我个人感觉吧,仁青简直忠厚到完全不适合经商,给他管这个古玩店,恐怕是因为老爸跟弟弟忙于基建工程的生意。在才旦心目中,显然小儿子扎西才是自己理想的接班人,所以平时一直带着扎西参与工程方面的生意;至于大儿子仁青,只要把古玩店这摊生意管好就行了。
客观来讲,仁青的店里其实也是“新多旧少、假多真少”,毕竟他们主要的客户都是些购买力有限的普通游客,价格适中的“旅游纪念品”更受青睐。但是吧,一方面,他这里至少是找得到一点老东西、真东西的,甚至是外面非常罕见的某些东西;另一方面,仁青在我面前十分坦白——不管他真的是把我当朋友,还只是因为想做我的回头生意——店里东西的真假新旧他都会如实告诉我,更不会坐地起价。我发现,有时候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某件东西的确切年代与确切价值,经常要打电话请示他爹;碰到一些上面有汉字的东西,甚至会拿来问我……
大家看,这就是所谓的“信息不对称”——正是由于这种卖方掌握信息不足的情况,才让我有了捡漏的机会。
2017年6月我第一次来到仁青的古玩店时,只能用“目不暇接”来形容,几乎完全迷失了。这样说吧,在那之前,我经常会在大吉岭的一家手工艺品店流连忘返,买过不少东西;自打去过仁青的店之后再跑去大吉岭那家店,我感觉里面根本找不到值得买的东西,扫视一圈便摇摇头走了出来。与我相熟、对我一贯热情的店老板看到我失望的样子都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时仁青古玩店的角落里有几幅宝珠唐卡引起了我的注意。宝珠唐卡这个东西,从来都只有耳闻,而未曾眼见,更别说在市场上流通了。我所知的唯一一幅宝珠唐卡,是西藏山南昌珠寺的镇寺之宝——观音宝珠唐卡。那副唐卡据说有八百多年历史,使用了29026粒珍珠、1颗钻石、2颗红宝石、1颗蓝宝石、185块绿松石、1997颗红珊瑚、15.5克黄金拼缀而成。
昌珠寺的珍珠观音(图片来源:见水印)
由于原材料的缺乏、工艺相对复杂,宝珠唐卡从来都没有成为过主流,跟刺绣唐卡一样,存世量都非常稀少。刺绣唐卡至少还能在网上找到图片,而宝珠唐卡除了昌珠寺的珍珠观音之外,就连网上的图片都找不到。所以当我在仁青的店里看到宝珠唐卡时,可谓毫无心理准备,这属于“传说级别”的物品啊!而且吧,他店里还不止一幅,陈列出来的就有五幅。这数量一多,难免让我心生疑虑——该不会这里有人专门制作宝珠唐卡吧?既然存量那么多,想必不会太值钱吧?
不过吧,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五幅宝珠唐卡的形制、年代、内容都各不相同,分别是莲花生大士、无量寿佛、一大一小两幅玛哈嘎拉大黑天(Mahākāla),以及一幅很少见的龙。莲花生大士和无量寿佛的工艺最为复杂,在整幅唐卡上缀满了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珍珠等宝石,其密密麻麻的表面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望而却步。
五幅唐卡中的四幅都让我有些心痒,唯独无量寿佛那幅没看上,一来它尺寸偏小不够大气;二来宝珠缝缀得太密缺少留白,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三来它的佛像开脸开得有些歪瓜裂枣——这是宝珠唐卡普遍存在的问题,珠缀线条的粗细受到限制,无法进行非常精细的勾勒,即便是昌珠寺的无价之宝珍珠观音,五官线条看起来也有些奇怪。莲花生大士那幅亦存在类似的问题,好在幅面较大,线条方面处理得相对比较好。两幅大黑天和那幅龙仅仅是用珊瑚等宝石勾勒线条,并未填缀得满满当当,这种疏密有致的画面反而看起来更为赏心悦目。
龙题材的宝珠唐卡,很可能跟竹巴噶举传承有关,因为竹巴噶举的标志即为龙
莲师与玛哈嘎拉的宝珠唐卡
我问仁青这些唐卡是什么年代的,他支支吾吾说不上来,都是过去这么多年来他爸收来的。最早收来的是那幅莲花生,光是在店里就已经放了近四十年,而他自己也才三十多岁。
我首先就定下了那幅龙。严格来讲,这种题材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唐卡,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单纯以龙作为题材的唐卡。据我个人猜测,那条龙很可能跟竹巴嘎举派有关,藏语中“竹”(druk)即为龙,“竹巴”意为“龙的传人”。不管那幅唐卡事实上跟竹巴噶举有没有关系,龙这种题材显然都更容易受到广大世俗人士的喜爱,有利于流通。拉达克的网络通了之后,我立刻就给那幅龙找好了下家——黄绸面上珊瑚和白银拼缀的红龙,其形制独一无二,无论是材料还是工艺价值都相当高,题材又这么符合中国人民的审美,出手相当容易。
让我有点纠结的是,要不要把莲花生和玛哈嘎拉的唐卡请回来。
莲花生那幅的工艺水平是最高的,我个人认为甚至超越了昌珠寺的珍珠观音,上面的宝珠极细极密,同时兼顾了线条的勾勒,难以想象当初是怎么制作出来的;一大一小两幅玛哈嘎拉都很不错,各种材质搭配的立体感十足,下摆缀有红珊瑚流苏,看起来十分别致。我纠结的主要是两方面,首先,莲花生和玛哈嘎拉护法神这种典型的藏传佛教题材唐卡不容易出手,不像佛陀、观音那么受欢迎,一般只有藏传佛教信徒或者爱好者才会把这种唐卡请回家,我要是买下来的话大概率会砸在手上;其次,好东西当然价钱不便宜,请这几幅唐卡得要挺大一笔钱。我天天去他店里软磨硬泡讨价还价外加做思想斗争,最后终于还是咬牙刷爆了信用卡的临时提额,把莲花生和玛哈嘎拉都请了回来。
玛哈嘎拉面部细节
莲师面部细节
红珊瑚珠子穿成的流苏
仁青说他从来没想到过莲花生那幅会被请走,从他记事起这幅唐卡就一直在他爸爸的店里挂着,是店里最昂贵的工艺品之一。当然,作为一个商人,他并不会对其倾注感情,该卖的时候还是会卖掉。
做完那笔生意的当天,仁青请我和J去列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吃了顿午饭,送了我几条帕什米纳羊绒围巾——就这样我升级成为了他的VVIP客户,看来他确实从我这里赚了不老少钱。但是换一个角度想,他们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其实很难评估真正的盈收。就拿莲花生唐卡来讲,父子两代人持有了整整四十年啊!我不知道才旦当年收来多少钱,但肯定会占用一笔资金。假如他们持有的是其他某些资产,这四十年里的增值率未必低于这幅唐卡。我看他们店里有很多高价值单品都跟这幅唐卡一样,好多年也不见得能卖掉;易于流通和盈利的永远都是一些便宜的小单品。但这也正是古玩行业的特色——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从那时起,我就跟仁青成了好朋友。能成为朋友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买了他很多东西,最主要在于他的性格不像某些商人那样喜欢事事算计,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伎俩,对我也相当坦诚,我后来帮他介绍了不少生意。
最早在他店里见到的那五幅宝珠唐卡,除了无量寿佛之外的另四幅都被我收了——这四幅唐卡中,龙和小的那幅玛哈嘎拉已被结缘;莲花生和大的玛哈嘎拉准备当传家宝,在我手上再持有个四十年。仁青见这玩意儿居然能卖得掉,花了很大功夫从别的地方又给我找了两幅来,其中有一幅是很少见的手持横棒的宝帐玛哈嘎拉(Panjara Mahakala)。然而由于今时不同往日,这次他自己收来的价格比从前高很多,给我的开价也比之前那幅玛哈嘎拉高了一倍,于是我就有点纠结……没想到就在我纠结的档口,那次跟我同去拉达克的土豪朋友眼睛眨都不眨地把他家所有三幅宝珠唐卡(包括我之前挑剩下的那幅无量寿佛)一起打包请走了……仁青店里多年积累下来的宝珠唐卡就这样被一扫而空,估计中国人民排山倒海般的购买力给仁青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仁青后来又收购到了一幅宝帐玛哈嘎拉,要价偏高,被我的土豪朋友请走了
宝帐玛哈嘎拉的形象相对比较少见
带回上海后拿到朋友的唐卡工作室鉴定,人家也从没见过宝珠唐卡
这两幅藏传佛教特色鲜明的唐卡后来我就自留了
肯定有人要问——这些东西能过得了海关吗?
这些年来,我从国外带过不少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东西,每次进中国海关的时候都会过X光机,暂时还没有遇到过问题。严格来说,我买的这些并不属于文物,只是工艺品;考虑到海关可能会查验,我都准备好了收银单据明细。我感觉国内海关严查打击的主要是那些明显超出自用数量的药妆、电子产品、奢侈品,我带回来的这些东西估计在他们的X光机上看起来就是些旅游纪念品。顺便说一句,在拉达克是买不到老唐卡的,据说为了防止文物流失,寺庙里的老唐卡老佛像全都在当地政府那边有备案登记。
难道买到几张宝珠唐卡就是我“捡漏”的故事?不不不,在唐卡的交易中,双方基本上是信息对称的,“捡漏”的前提是信息不对称——接下去才刚要说到“捡漏”。
仁青那天在店里跟我钱货两清了之后大概是松了一口气,从柜台里拿了一块其貌不扬的“方砖”出来,让我帮他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这块“方砖”一直都在柜台里,然而由于上面倒扣了一块小银锭,再加上样貌丑陋,我一直都没正眼瞧过——直到仁青拿给我,我才第一次正眼瞧了瞧——这一瞧就瞧出名堂来了。
这块方砖居然是一块五十两的大银锭,由于其形状大小都跟我们想象中的“元宝”很不一样,因此我之前根本就没往银锭上去想。这块大银锭表面的戳记略有磨损,但依然能够辨别出如下字样——“廣豊縣/嘉慶十三年四月/伍拾両/匠盧眾”。
老实说,这块银锭的品相其实欠佳,戳记磨损严重
嘉庆十三年即公元1808年,距今实打实的两百多年啊!这块银锭被铸造出来的时候,拉达克甚至还都是个独立王国呢!广丰县在江西,现在是江西省上饶市的广丰区——那么问题来了,清朝嘉庆年间江西铸造的银锭怎么会跑去拉达克的呢?
汉地的东西会流入拉达克其实并不奇怪,虽然汉地跟拉达克没有直接的来往,但从古至今都有许多汉地的东西源源不断流入藏地,藏人在跟拉达克进行文化商贸交流的时候,会把汉地的什物如缕不绝地带入拉达克。在拉达克经常能见到一些汉地曾经流行过、但如今已经很少见的东西——譬如搪瓷的锅碗瓢盆、金属外壳的老式热水瓶、鸳鸯绣花枕头、大白兔奶糖……仁青店里甚至还有几盏打着成化、康熙、乾隆年间官窑标记的瓷碗,我对瓷器一窍不通,但这些瓷器不管是真是假,肯定都是从汉地流入的。
拉达克家庭里大量使用这种中国的老式热水瓶
来自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能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包装纸上写有乌尔都语的糖放在一起嘛
我甚至在拉达克的藏族家庭见到这样的鸳鸯枕套,感觉是我爸妈结婚时的款式
真假不详的康熙官窑瓷器
一眼假的成化瓷,做工太粗糙了
真假不详的乾隆官窑瓷器
康熙官窑瓷器的侧面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1950年代以来,那些藏人背井离乡来到印度,他们带不走自己的地产田产,自然要把能携带的金银细软都带上。据我个人推测,这块银锭大概率是那个时候由藏人作为“贵重家财”从藏地流入拉达克的,到了拉达克之后变卖给了才旦,因此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再往前的流通历史,那可就毫无头绪了,不知道前任的主人究竟是来自卫藏、安多还是康巴,也不知道这块银锭是如何流入藏地的……
虽然我之前从未接触过古钱币、银锭,但我知道一个基本道理——带字儿的古玩,只要是真品,那就一定值钱!青铜器、瓷器等等概莫能外。假如这是一块什么戳记都没有的银锭,不管它多老,也只能按照银子的克价来卖;但既然有戳记,那就是有史可考的,身价立马不一样。
我当即给这块银锭拍照、称重,通过在网上查阅资料,了解到这是一块“江西方宝”,相关介绍是这样写的——“清代江西各府州县上解户部的税课银锭,形制与其他省份迥异,采用独特的方形,俗称‘方宝’,深受藏家喜爱。存世方宝一般光绪、宣统年间铸造的较多,而带有乾隆晚期至嘉庆、道光、咸丰、同治等年号的实物,均有发现,但数量十分稀少。”
所以这块银锭是实打实的官银,过去江西地方专门用来上缴中央财政的。这种“江西方宝”的流通目前仅见于各类拍卖会,成交价基本上在20到40万,最高的曾经拍出过79万!
乖乖!那块卖到79万的还只是光绪年间的,这块罕见的嘉庆“方宝”岂不至少也能卖个七八十万?——我当时心里这样想当然地认为,满脑子是自己即将一夜暴富的幻想。
仁青并不知道这块银锭的来历和价值,他卖给我是按照老银器的价格算的——克价大约20块人民币。银锭重1883克(清代一两大约在37克左右,没有绝对标准值),算下来才不到4万人民币,收回去送去拍卖行应该能卖个六七十万,稳赚不赔!心情激动的我,当时甚至都没有跟他还价。我估计这块银锭当年才旦完全就是按照普通白银的价格收来的,以20块一克的老银器价格卖给我,本身已有数倍的利润,所以这笔买卖是双赢。
尴尬的是,我当时已经弹尽粮绝了,得先把这次买到的东西带回国周转一下资金。
按照原计划,我6月12号也必须回国。因为13号凌晨到上海后,14号我在安徽、湖北有个为期一周的拍摄项目。我回国之后立马订好了7月1号飞印度的机票,夏天是往返印度的淡季,机票很便宜。6月21号到7月1号之间这段时间正好进行休整、回笼资金,为回到拉达克收银锭做好准备。
说来也巧,2017年印度刚刚开放电子旅游签证,从入境之日起60天内有效,可以入境两次;而之前的贴纸旅游签证都是单次入境,有效期从签发之日算起。正是得益于当时新的政策,我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不需要重新办签证就能重返印度。
我回到上海后心想,反正下次过去也没啥行李要带,不如带些东西给帕尔,报答人家请我们吃饭。于是我就在微信上问她:你有啥想吃的东西不?我帮你从中国带过去呗……
我这个人吧,习惯上能用文字交流就坚决不用语音,因为无论是语言组织能力还是逻辑性,我用文字表达都要远胜于口头。没想到我刚把消息发过去,帕尔直接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语音回来——她的习惯跟我是反的,能用语音就坚决不用文字;而且她打过来之前一点提示都没有,也不问我现在是不是方便。
老实说,看到她打语音过来我一下子就慌了神——我当时还从来没有跟人用英语在电话上聊过天——大家注意,是“聊天”。用英语解决旅途中吃喝拉撒等需求、用英语跟外国人面对面聊天、用英语跟外国人在电话上聊天——这些场景对英语应用水平的要求是逐级递增的。面对面的时候碰到说不清楚的情况可以比划,还可以观察到对方的反应,然而聊电话多多少少有些像学生时代的英语听力测试录音,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
我忐忑不安地接起语音,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这是我第一次跟人用英语聊电话。潜台词正是:如果我英语说得不好,还请见谅。
结果那趟通话比我想的要顺利,我发现我的英语应用水平比我自己以为的要好得多,基本上不存在沟通的障碍。那几天里她主动打了两三次语音给我,第二次开始就完全不紧张了——其实讲外语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只要你敢开口,就成功了一大半。我发觉好多中国人的英语读写完全没问题,但总是不敢开口,怕自己说得不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很多印度人说起英语来不但口音重,语法也是颠三倒四的,然而他们却很敢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自然越说越好。
帕尔告诉我,可以给她带一些关于西藏的书、鱼片干、方便面,以及三合一速溶咖啡。
我没想到印度居然会买不到三合一速溶咖啡。
中国人民应该都会非常熟悉那句1990年代风靡一时的广告语——“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因此在我的印象里,速溶咖啡属于很古老的东西,就算印度落后中国二十年,那也该有才对。
后来我仔细留意了一下,在列城以及印度其他大多数地方,居然真的买不到三合一速溶咖啡。
雀巢公司的产品在印度其实随处可见,但通常都是早餐麦片、巧克力、婴幼儿奶粉米粉、速食面等,并不以速溶咖啡闻名。就连印度雀巢公司的官网上,主打产品里也只有瓶装咖啡粉占了一角,全无三合一速溶咖啡的地位。在中国一提起雀巢,大家首先想到的绝对是速溶咖啡;在印度提起雀巢,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奶粉或者泡面。
印度雀巢公司的咖啡饮料等产品并不是主打
三合一速溶咖啡之所以在印度没市场,主要因为印度人更习惯喝奶茶。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中,印度奶制品的品质我只能用一句“高山仰止”来叹服,或许因为印度的牛大都是散养放养的,且被人当作神一般好吃好喝供着(就算是“流浪牛”也是有人喂的)。印度有些牛奶公司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奶牛养殖场,会直接去农村里收奶,然后再消毒加工出售,其奶味之香醇是任何高科技工业化养殖所无法比拟的。印度有一种土法制作的冰淇淋叫做Kulfi,简单地将纯鲜奶加入糖和碎坚果进行浓缩熬制,三碗奶熬成一碗奶再冻起来,可以秒杀一切所谓的意大利Gelato。我从前嗜冰淇淋如命,在印度呆久了之后再回国,从此视冰淇淋为粪土——“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既然已经有了如此廉价优质的鲜奶,再加上有喝奶茶的习惯,三合一速溶咖啡在印度自然没有立足之地。偶有一些喝咖啡的印度人,通常也只会选购那种需要自己加糖加奶的咖啡粉,小袋包装仅售2卢比一包,非常符合印度人民的消费水平和消费习惯。而帕尔之所以会让我带三合一咖啡,是因为她在台湾留学时候尝过,感觉好喝得“惊为天人”——看来是从小没机会接触各类香精,对香精食品缺乏抵抗力。
打那次之后,我每次直接从国内去拉达克,都会带上一大堆“援藏物资”——不光我自己带,还会占用同伴的行李额度来带。拉达克在印度虽然不算穷,但真的是物资匮乏,印度亚马逊有很多商品都是不发往拉达克的。
这是我带给帕尔的一部分东西
我寻思着,假如只是为了买那块银锭的话,万里迢迢专程去一趟拉达克显然有点亏,完全可以邮寄嘛!于是那趟7月份回拉达克,我给自己领了四个任务:
- 4. 两年不见,甚是想念——我要重返藏斯卡并参加当地的法会!
当然,这四个任务中只有第一个是主线任务,其他三个都是支线任务。那趟行程我不但把上述所有任务都完成,还超额完成了一个观摩马球赛的支线任务。之所以能够如此高效率进行日程管理,还得多亏帕尔给了我拉达克当地重大活动的时间表,这样一来就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瞎猫碰死耗子撞大运凑热闹,变被动为主动有的放矢……此后的一年内,我总共观摩了七场不同寺庙的金刚神舞。如此丰富的行程,光我自己一个人去显然太浪费。那次跟我同行的还有一对母女,母亲正是2015跟我一起去过拉达克、拉着帕尔说了很多话、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女士。她刚好想要带她念初中的女儿暑假期间出来锻炼一下,于是也踏上了这趟“说走就走”的旅程。那年7月的活动安排大致如下——7月2号抵达拉达克,3 号、4号观摩黑米寺法会,6号参加大和尚生日法会;9号到16号去藏斯卡,其中12号那天参加藏斯卡的同德寺(Stongday)法会,19号回国。2号中午落地列城机场后,我们这次没有住在列城,而是住到了位于提赛寺山门边上的强巴酒店。选择住这里有两个考虑,其一当然是为了可以离帕尔家近一点,方便走动;其二是因为从提赛寺到黑米寺要更近一些,方便参加为期两天的黑米寺金刚神舞法会。强巴酒店是帕尔帮我订的,这座酒店属于提赛寺的庙产,她跟提赛寺的僧人相熟,可以拿到折扣价。强巴酒店的硬件设施相当不错,但有一个小问题——酒店的餐厅只提供素食。对我来说,在印度吃几天素乃是家常便饭,但跟我们一同来的小朋友就有点不乐意了——事实上她自打来到拉达克之后就一直不开心,从第一天起就不断问她妈妈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各位读者请注意,这是一个重要伏笔,直接影响到后来的故事发展乃至人生命运。
位于提赛村的强巴酒店
这家酒店的环境还是挺不错的
我们中午入住了酒店,很快下午帕尔就开着一辆白色铃木奥拓小车、带着她的妹妹过来找我们了。那辆奥拓是她爸爸开了十几年淘汰下来的老爷车,不但打火困难,门窗都有点关不密实。然而十多年前就有私家车,足以看出她的家境优渥——回溯到21世纪初的中国,有私家车的家庭恐怕也不会很多。据帕尔说,她爸爸是当地村子第一个买上摩托车、开上小汽车的“潮人”,当初风光无限。帕尔的妹妹叫依尕(Idga),说起来我也算是见过她好几次了——2015年的社区佛堂开光活动、上个月帕尔邀请我参加的“东”聚餐上,都有她的身影,但我基本上没怎么跟她说过话。依尕比她姐姐小八岁,2017年的时候只有19岁,帕尔已经像个“社会人”了,依尕还是学生妹模样。两人的气质本身也不大一样,帕尔无论是性格还是长相都像爸爸,而依尕则在各方面都更像妈妈——她的五官要比帕尔更为精致好看,但皮肤颜色也更黑一些;另外她继承了父亲的学霸特质和母亲的舞蹈天赋,不仅在文艺方面颇为活跃,学业上亦出类拔萃,乃是整个拉达克地区的“状元”,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现在刚好是学校放暑假所以回到了拉达克家中。帕尔说她总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过着昼伏夜出的“美国时间”,以便与美国的朋友保持联络。帕尔过来原本只是看看我们是否安好,取走我带给她的东西。我问她下午有何安排,她说要去黑米寺做采访,我立马问能不能一起跟去。她很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不用休息吗?——因为我们是乘坐红眼航班过来的,凌晨才落地德里。我表示飞机上睡过,不需要休息,于是厚着脸皮跟她们一起去了黑米寺——根据帕尔后来的回忆,她说她当时并没打算要带我去,可是我既然如此坚定主动地要求一起去,她也没办法拒绝我。于是母女俩留在酒店休息,而我则坐上了她的小车,跟着她们一起去了黑米寺。黑米寺和提赛寺都自称是拉达克最大的寺庙,我过去一直都对此有些困惑——“最大”只可能有一个,到底哪个最大呢?从江湖地位上来讲,这两座寺庙分别是拉达克地区竹巴噶举派和格鲁派的主寺,可谓势均力敌;从知名度上来讲,黑米寺和提赛寺都属于拉达克“网红打卡点”,可谓不分伯仲……后来我终于搞清楚了这个问题,两座寺庙确实都是拉达克“最大”——提赛寺是建筑群规模最大,而黑米寺则是佛学院规模最大。大家都知道黄教格鲁派是藏传佛教体系中的第一大派,提赛寺虽然隶属格鲁派,但它作为地方上的主寺,在整个教派中的地位并不高。格鲁派地位最高的寺庙是卫藏四大寺——哲蚌寺、色拉寺、甘丹寺、札什伦布寺,并建立起了规模庞大的僧团和佛学院。过去拉萨的格鲁派为了加强对拉达克寺院的控制,故意不在当地设置佛学院;拉达克的格鲁派僧人假如需要深造的话,就得去卫藏的四大寺留学,这属于典型的意识形态和身份认同教育。比方说我前文提到过的拉达克当地格鲁派高僧巴库拉仁波切、提赛仁波切,都在拉萨留学过。提赛寺跟卫藏四大寺比起来只能算是一座中等规模寺庙,完全无法等量齐观,地位大致相当于云南的松赞林寺,其规模和寺庙职能的多样性可能还不如松赞林寺。自从黄教大和尚来到印度之后,四大寺的僧团体系也随之一起移植到了印度,并重建起了佛学院,拉达克僧人转而跑去南印度四大寺的佛学院完成学业深造。我曾经造访过南印度的四大寺,其佛学院的超大规模堪比高校,里面有拉达克僧人聚居的康村,拉达克的格鲁派僧人都要先去那里“镀金”才能在家乡寺庙中获得较高的地位。南印度四大寺的佛学院由于能够提供最为系统完整的佛学深造,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形成了“教育垄断”效应——不仅是格鲁派,其他教派的僧人也会去那里学习。相比势力庞大的格鲁派,竹巴噶举派虽然只是非常小众的一个派别,黑米寺却是竹巴噶举派中地位极其重要的大寺、主寺,下辖了跨喜马拉雅地区的两百多座竹巴噶举派寺庙,同时也是重要的竹巴噶举派佛学院。所以虽然提赛寺和黑米寺都是地方上的主寺,但黑米寺同时还是整个教派的主寺——提赛寺好比是大国的省长,黑米寺则是小国的总统;大国省长虽然管辖的地域可能比小国总统更大,但在权力和地位上却无法与总统相比。因此从重要性上来讲,黑米寺绝对称得上“拉达克地位最高的寺庙”。但黑米寺的“总统”地位却也有点尴尬,因为竹巴噶举这个“国家”内部本身有分裂。竹巴噶举派在17世纪的教派斗争中败给了格鲁派之后,卫藏的竹巴噶举遭到迫害和驱逐,只能退缩到不丹、拉达克等“边地”传承发展,关于这段历史我在之前的章节《拉达克往事17·提赛寺的邂逅》中提到过。另外,我在那段中还曾提到过,拉达克的竹巴噶举派存在派系分裂,比方说虎鼻寺属于不丹派系,跟黑米寺并不属于同一派系。在历史上,竹巴噶举曾分裂为三个学派和两路传承——三个学派分别是下竹巴、上竹巴、中竹巴,两路传承分别是南竹巴和北竹巴。三个学派的分裂发生在13世纪初,当时竹巴噶举派的创始人、第一世竹巴法王仓巴嘉日(Tsangpa Gyare,1161-1211)圆寂后留下了三位高徒,这三位高徒分别创立了三个不同的学派,在藏地不同的区域各自发展。喜马拉雅南麓地区的下竹巴和后藏地区的上竹巴作为分支学派的存在感十分有限,卫藏的中竹巴才是真正的核心,它继承了竹巴噶举的主寺热龙寺以及竹巴法王的转世体系。中竹巴的传承有个特点,那就是家族世袭、叔侄传承——传承来传承去、转世来转世去,都是在同一个家族里。除了叔叔传侄子之外,有时候也会老子传儿子——那会儿藏传佛教还没有实行特别严格的戒律,修行人生个儿子然后父子传承十分常见。比如建立噶举派的玛尔巴(Marpa),就是个在家修行的瑜伽士,而非出家众。话说第四世竹巴法王1592年圆寂之后,下一世继任者产生了争议,出现了两个转世候选人。这种藏传佛教的转世争议大家都懂的,说白了就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其中一个是山南琼结地区贵族头人(Chongje Depa,Ngawang Sonam Drakpa)的私生子,叫做帕桑·旺波(Pagsam Wangpo),他得到了四世竹巴法王的弟子以及藏巴汗彭措·南嘉(Karma Phuntsok Namgyal)的支持;另一个则是竹巴法王世袭家族成员阿旺·南嘉(Ngawang Namgyal)——正是我之前在《拉达克往事14·宿命之地》章节中提到过的那位差点跑去拉达克当国师的不丹国父。从血统和当时的世袭制度上来讲,阿旺·南嘉更有资格成为转世候选人,因而得到了竹巴家族以及热龙寺当地贵族的支持。
在阿旺南嘉之前,竹巴法王世系都是在家族的叔侄、父子之间传承
两位“竹巴法王”背后的利益集团僵持不下长达十多年,随着支持帕桑·旺波的藏巴汗势力日益壮大,终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把阿旺·南嘉做掉。阿旺·南嘉得到消息后赶紧逃去了不丹,人家本来只是想去避个难,没想到避难期间一不小心就统一了不丹王国,占山为王建立起了南竹巴传承。竹巴噶举之前的三路学派,至少还是统一在同一面大旗下的;从此的南北分立,却是大家各玩各的——在卫藏地区的北竹巴依然延续原来中竹巴学派的竹巴法王传承,而不丹的南竹巴从此以阿旺·南嘉当时任命的杰堪布传承为正统。竹巴噶举为了掩盖丑陋血腥的政治宗教权利斗争,在自己编纂的历史中对此另有解释,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四世竹巴法王临终前就已宣称自己将会有两个转世……事实上这就跟过去封建王朝争夺继承权的宫斗是一回事儿。北竹巴帕桑·旺波的众多弟子中,最著名的便是前文反复提到过的“老虎法王”塔昌·惹巴,他在拉达克兴建的一系列竹巴噶举寺庙——黑米寺、韩列寺、齐木瑞寺等,理所当然属于北竹巴派系。然而这位塔昌·惹巴在当年事实上只是“狮子王”僧格·南嘉的备胎,僧格·南嘉的“寺庙招标计划”一开始找的是阿旺·南嘉,阿旺·南嘉当时正忙着建立不丹国、抵抗西藏入侵,因此只派了个叫曲杰(Choje Mukzinpa)的代表过来,寥寥草草在僧格·南嘉打下的广阔疆域内(包括现在的拉达克、藏斯卡、古格、日土等地)修了几座南竹巴寺庙。僧格·南嘉为了保险起见两边押注,又找了北竹巴的帕桑·旺波,后者给他送来了塔昌·惹巴,于是拉达克同时有了北竹巴的寺庙。随着格鲁派的崛起、北竹巴的转移、南竹巴的收缩,拉达克的南竹巴寺庙后来大都没落,北竹巴寺庙倒是因祸得福——北竹巴在卫藏失势后,江孜地区的祖寺热龙寺几近废弃,只剩一座简陋的佛堂,“远在天边”的拉达克黑米寺得以异军突起,成为了北竹巴的主寺。黑米寺地处狮泉河左岸一处十分贫瘠的山谷中,这里的地貌正是我之前写马列公路时提到过的被地质力量翻转90度的页岩峡谷。斯托克山脉的冰川融水滋养了斯托克和玛妥这两个村庄,流经黑米寺的仅有一条小溪流。匮乏的水源并不足以支撑起大面积的农业灌溉,山势的陡峭也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修行场所而非宜居之地——就像藏区很多寺庙一样,黑米寺显然也是由闭关修行的山洞发展而来的。尽管如此贫瘠,黑米寺边上仍有一个很小的村庄聚落,并在村庄边上努力开垦出了几亩薄田。据一些拉达克人说,这个村里的人都是黑米寺和尚尼姑私通所生的后代。竹巴噶举派并不像格鲁派那么戒律严苛,我相信确实存在僧尼私通的情况,但这种情况具有多普遍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可能,这只是其他教派故意抹黑竹巴噶举的夸大之词。出于这些流言与客观上贫穷的现实,拉达克人对黑米寺村存在地域歧视,觉得这个村庄一穷二白,房子都像贫民窟一样挨得很近,用他们的话来形容便是“从窗台吐口水都能吐到邻居家”。然而据拉达克人自己的说法,正是由于地处贫瘠,意外地使得黑米寺成为了拉达克地区最富有的寺庙。当年道拉格人入侵拉达克的时候,把所有的寺庙都洗劫了一遍。然而他们沿着狮泉河路过黑米寺所在山谷之时,没有发现隐藏在山谷里的寺庙,料想如此荒芜陡峭的不毛之地没啥好抢的,黑米寺因而逃过一劫。
如果从外面看的话,并不会想到这里藏有一座富裕的寺庙
这一说法是否属实我不得而知,但黑米寺博物馆中的藏品确实相当丰富,可以秒杀其他寺庙的博物馆,特别是有一尊标注年代为公元7世纪的铜制佛像,称得上稀世珍宝,那个年代的铜像能够传世至今的极为罕有。就跟印度其他博物馆一样,黑米寺博物馆展品的年代与简介亦存在不少讹误。对比早年和后来的简介说明文字,会发现寺院对简介中的讹误进行过修订,但依然存在不少错误;比如那尊7世纪的佛像其实并非介绍中所写的克什米尔造像,而是典型北印度的秣菟罗风格(Mathura,即现在马图拉);博物馆中陈列的某种叫lak khyi 的“动物”标本就更加扯淡了,说是秃鹫巢里孵出来的小奶狗,长不出羽毛和翅膀,只能跟着妈妈飞翔的影子奔跑(介绍文字这样描述:" It was born to a vulture along with other eggs. Without any feathers, it would follow it's mother shadow which was flying. And it appears to be only seen by wise person and it is a good luck. ")。由于博物馆内不能带相机手机,无法给大家展示图片。
黑米寺博物馆内景(图片来源:网络)
黑米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七世纪的秣菟罗风格造像,官方介绍上写的是克什米尔风格。
这个法螺最早的介绍上年代写的是14世纪
后来介绍中修正成了18到19世纪
另外,黑米寺中还藏有一幅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唐卡”,题材为莲花生大士,据说有350年的历史,用丝绸织绣而成,缀有珍珠等宝石,每隔12年——即藏历猴年才拿出来展示一次。据我鉴定这个“世界最大”纯属吹牛,那副唐卡只有62英尺——约19米长(另有一说70英尺),幅面仅为拉萨哲蚌寺雪顿节唐卡的四分之一。如果说是“世界最大”的莲花生大士唐卡,或许倒有可能。这幅传说中的莲花生唐卡上一次拿出来晒是在2016年,刚好是我养伤没去拉达克的那年,未能有幸一睹晒佛盛况。不过黑米寺的法会活动每年都有,猴年只是特别盛大的“高配升级版”,平常年份的法会上他们展示的是一幅尺寸较小的那洛巴唐卡。那洛巴(Nāropā)这名字很多人可能不熟悉,他其实是藏传佛教最重要的宗师之一,不仅奠定了噶举派的传承,就连噶当派创始人阿底峡大师都曾师承于他。那洛巴的最大成就在于综合了密续无上瑜伽部的多种法门,创立了密宗的“那洛六法”(Narö Chö Druk,也叫“那洛巴六瑜伽”), 这六法乃是整个藏传佛教传承体系得以“合法化”的根本基础,因为藏传佛教的所谓“转世”便是基于六法中的“颇瓦法”——即“迁识瑜伽”,临死时控制自己的神识选择下一世转世的地方。没有颇瓦法的理论依据,转世便无法成立。
每12年展示一次,“自称”是全世界最大的、黑米寺莲花生大士唐卡(图片来源:网络)
(图片来源:网络)
显然跟哲蚌寺晒大佛的唐卡不在同一级别(图片来源:见水印)
平常年份展示的小一号的那洛巴唐卡
拉达克地区各个寺庙每年举办的年度金刚神舞法会有将近二十场,然而黑米寺法会的知名度远超其他寺庙,大致相当于拉萨的雪顿节,这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黑米寺的法会刚好在夏天的旅游旺季(有相当一部分法会都会在冬季农闲时候举行),距离首府列城也不远;其二,黑米寺法会确实非常有看头,内容丰富规模盛大,且用到的不少法器依然是传统的人骨制品;其三,现任的十二世竹巴法王晋美白玛旺钦(Jigmet Pema Wangchen)深谙营销炒作之道,经常会搞出一些吸引眼球的大动作——比如训练尼姑学功夫、组织僧人徒步捡垃圾、发动群众植树以打破“同时最多人一起植树”的世界纪录……并对此高调宣传。他不但很会打造自己的人设品牌,把黑米寺法会的文化品牌也给建立了起来。黑米寺法会的正式名称是“黑米寺初十”(Hemis Tsechu),主要目的是为了纪念莲花生大士。相传莲花生大士生于藏历猴年六月初十,黑米寺法会正是在每年藏历六月初十举办,每逢猴年本命年除了法会“升级加料”之外,还会在当年额外举办一场大型庆祝活动——那洛巴节(Naropa Festival)。由于那洛巴节理论上要12年才举办一次,因而也被称为喜马拉雅的大壶节(Kumbh Mela,12年举行一次的印度教宗教盛会)。然而“理论”仅仅只是“理论”,像那洛巴节这样一个火爆的品牌概念,热衷于营销炒作的竹巴法王自然要大加利用——他首先把那洛巴节搞成了事实上的“佛教音乐节”,请来众多宝莱坞歌星潮人举行现场音乐会,活动持续整整五天;而且还故意在时间上跟黑米寺法会错开,放在九月份举办,这样能够给当地吸引来更多的游客。现任的竹巴法王曾组织最多的人“同时”植树(图片来源:Wikimedia)
然后获得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图片来源:Wikimedia)
组织尼姑练武,也能看出非常会找话题、搞炒作(图片来源:Wikimedia)
竹巴法王获颁环保奖项(图片来源:Wikimedia)
而且吧,12年才搞一次那洛巴节显然不过瘾,竹巴法王一辈子也等不了几个12年。按照他们官方的介绍,2016年举办过那洛巴节之后,下一次应该得要到2028年。没想到两年之后的2018年,那洛巴节便卷土重来——据竹巴噶举派官方的解释,2018年算是特例,由于2016年那次许多人未能参加,为了弥补大家的遗憾云云……话说2018年的那洛巴节上安排了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拉达克传统舞蹈,由299名妇女同时跳舞,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但凡“特例”一开,难免变成“常例”——2019年那洛巴节再度召开,299名妇女跳舞的记录被刷新为408名……直到2020年疫情爆发,这所谓“12年一次”的节日才终于消停。
所谓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也是给那洛巴节进行宣传炒作的一个噱头
那洛巴节无论是对于藏传佛教还是拉达克人而言,其实都是一个全新的事物,说白了就是借着宗教名义搞出来的旅游文化产业,进行了大量的商业化运作,跟近年来咱们国内某些旅游景区搞出来的这个节那个节大同小异。相比之下,“黑米寺初十”法会基本上还是原汁原味的传统配方。我跟帕尔一起到黑米寺的时候,寺庙里的僧人们正在为即将举行的法会忙碌张罗着,有的在搬椅子布置会场,有的在为第二天的金刚面具神舞排练,最开心的是那些无人管束、不用上课的小和尚,如同寻常孩童般追逐嬉闹。那些参与排练舞蹈的僧人穿着平常的僧服,把上场的顺序、走位、动作、舞步先演练一遍;当然金刚面具神舞的精髓正在于面具和手上的法器,登场人物完全以此为识别,缺了装神弄鬼的打扮有些不知所云。帕尔来这里是为了给明天的活动提前进行采访,她用拉达克语跟庭院里的僧人交谈,我自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聊完之后偷偷告诉我,这里的僧人一看到有女的找他们说话就特别高兴,问他们一个问题,恨不得回答你十个,很容易就能问到各种额外的信息。一个大和尚请我们——事实上是请她们姐妹——到他的僧舍做客,煮了奶茶给我们喝。我注意到这和尚的房间墙上贴了许多印度教神祇的照片,诸如湿婆、奎师那等,我只能说佛教的包容度果然很大。
僧人们的排练活动
检查测试一下挂唐卡的滑轮
黑米寺附近山上的露天佛像,以及飘扬的竹巴噶举派龙旗
正在与僧人交谈的帕尔
寺院里的小和尚就与一般的孩童无异
设置坐席
受邀到僧人住处喝茶
僧人家里贴了许多印度教神祇图片
在黑米寺呆了两个小时左右,我又跟着帕尔的车一起回到强巴酒店,接上了那对母女到她家吃晚饭,算是给我们“接风”。由于上一回晚饭吃到了凌晨一点,老实说我对在帕尔家吃晚饭有些心理阴影。好在这次不是上次那样隆重的“东”,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常便饭,不到八点就吃上了。帕尔亲自下厨,总共给我们做了四个菜——烤鸡肉、土豆煮豆角、番茄煮西葫芦,以及我第一次在印度见到的煮菠菜。菠菜是印度少有的几种绿叶蔬菜之一,印度菠菜跟我们国内的菠菜相比,简直就是“巨人国菠菜”,可以随随便便长到半米长。印度人会把菠菜打成糊糊,熬煮成深绿色或黄绿色的菜泥,用这种菜泥配上奶豆腐(Paneer,一种印度奶酪)——这道菜在印度很有名,叫做Palak Paneer。但很多中国人都吃不惯,因为你完全找不到任何菠菜的痕迹,而且看起来就像一坨胆汁浓度过高的排泄物。而帕尔做的煮菠菜则是成形的、绿色的,没有添加任何印度日常烹调用的香料,像我们一样用的大蒜,除了煮得有点软粑,味道十分近似中餐。她把菠菜切段为了3公分左右的长度,虽然细碎了点,但依然保留了蔬菜的纤维口感。
帕尔在家给我们准备晚饭
第一次在印度看到这样的“上汤菠菜”
印度食谱中的菠菜通常都以这样的形式呈现(图片来源:见水印)
可能有读者会奇怪,我为什么要如此详细地描述一份菠菜——如果你在印度长途旅行过的话,你就会明白在当地看到这样一份绿叶蔬菜是多么令人心情激动的一件事,这种菠菜的做法我过去在印度前所未见。我当时想当然地认为,拉达克当地会有如此饮食风格无疑是受藏地影响;后来才知道,这种做法是帕尔在台湾时候学的,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直接从台湾传到了拉达克——只能说如今全球跨地域的文化交流已经远超我们的想象,已不存在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饭后帕尔的妈妈卓玛给我们展示了她正在制作、尚未完成的一条拉达克传统头饰佩拉克。我在前文说过,佩拉克是拉达克传统上女性的私人财产,一般由母亲传给长女;但由于卓玛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出嫁的时候未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到佩拉克,2015年她两个女儿在社区活动跳舞时戴的佩拉克都是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她制作这条佩拉克一来是为了圆她自己做姑娘时候的梦,二来也是为了帕尔将来出嫁时,可以把这条佩拉克传给她。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佩拉克,虽然尚未完全收尾,沉甸甸的分量就已经让我难以想象一直戴在头上会是何等的负担。同去的那位女士兴致勃勃地试戴了一下,由于她身材不高,看起来有点头重脚轻。那条佩拉克上所有的配饰都是崭新的,用的绿松石也都是优化过的,但拉达克人自己并不介意,对他们而言佩拉克是一件具有日常使用价值的饰物,这样一条佩拉克是会被“永久”传承下去的,很快它就会自然而然变旧、变得有包浆。
尚未完工的佩拉克,七列松石是从前贵族才能享有的规格
依尕故意左右脚穿不同的袜子,这是她从美国学来的“潮人”搭配
我们抵达印度的第二天7月3号,是黑米寺法会的第一天。帕尔说她要下午才过去,于是我们早上自己找了个车去黑米寺。我前后在拉达克参加过十几场金刚神舞法会,应该说黑米寺的排场、热闹程度都首屈一指,无论是游客还是当地人的数量超多,把这座古老的寺庙挤得水泄不通。寺院门口的商贩摆满了整整一条长街,主要是各种玩具、小商品以及食物,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由于人实在太多,为了保证有钱游客的体验,寺院在最佳观摩区域预留了不少付费坐席,价格从500卢比到1500卢比不等,大多已被当地旅行社预定。黑米寺也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将表演区域用绳栏围起来的寺庙,以免僧人跳舞时被过于拥挤的围观群众干扰。
黑米寺的庙会是我见过最热闹的
我吃不准这几位僧人是上座部佛教还是印度的贱民佛教,但可以肯定不是藏传佛教,他们是专程过来化缘的
南亚特色的孔雀扇
有坐席的VIP们
准备挂起那洛巴唐卡
表演现场周围几乎水泄不通
作为黑米寺附属寺院的齐木瑞寺僧人前来助阵
“小和尚黑帮”
我在前面的《拉达克往事11·不期而遇的“香格里拉”》章节中曾经简单介绍过藏传佛教的这种金刚面具神舞,它在藏语中叫做“羌姆”(Cham),其词源含义即为“舞蹈”。虽然“羌姆”最初的起源难以确定,但藏传佛教不同派别的“羌姆”显然具有同源性,内容形式大同小异。据说最早的时候“羌姆”作为一种密教仪式是在半夜里偷偷举行的,不允许普通俗众观摩。首先将“羌姆”公开化表演的是宁玛派,这一做法在最初遭到了其他派别的强烈反对,他们认为不该把这一密教仪轨降低到普通舞蹈的地位。在五世达赖之前,格鲁派就曾明确反对“羌姆”,认为这是其竞争对手宁玛派的典型特征。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那些一开始反对的教派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都公开表演“羌姆”。我在2022年3月的藏历新年期间造访四川甘孜德格县时,当地的萨迦派寺庙更庆寺原本要进行传统的新年“羌姆”表演,然而由于藏地“3月”的敏感性,在有关部门的要求下,不得不恢复为早期形式——改到半夜里举行,不对公众开放观摩。不同教派之间的“羌姆”在表演内容和主题方面各有不同,黑米寺“羌姆”为莲花生大士贺寿的主题在整个拉达克地区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具有唯一性。而事实上,纪念莲花生大士的“羌姆”主题,原本属于宁玛派。藏传佛教的众多教派都有自己祖师,比如萨迦派有萨迦五祖,格鲁派有阿底峡、宗喀巴,噶举派有玛尔巴、帝洛巴、那洛巴、米拉日巴等……这些各派祖师通常只会被供奉在各派自己的寺庙里,格鲁派寺庙绝不可能去供奉萨迦五祖,反之萨迦派也不会去供奉宗喀巴。
但宁玛派的祖师莲花生大士,却被所有教派共同供奉。因为莲花生大士创立的不是某个教派,而是藏传佛教本身。“宁玛”(Nyingma)一词在藏语中意为“古、旧“,宁玛派本身是藏传佛教中历史最悠久的源头教派,遵循最古老的经文译本(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所谓的“伏藏”经典),相对而言比较“原教旨主义”;后来的其他教派无论是否将之视为竞争对手,都或多或少得其传承、受其影响。宁玛派的核心教法叫做“大圆满法”(Dzogchen,也叫阿底瑜伽Atiyoga),萨迦派、噶举派、格鲁派都在不同程度上都对”大圆满法“有所修行,而黑米寺纪念莲花生大士的“羌姆”正是基于典型的 “大圆满派”神舞。刚好拉达克地区没有宁玛派寺庙,使得黑米寺得以专美“大圆满派”神舞的表演,完全不用担心有宁玛派寺院来投诉抄袭侵权。大圆满派神舞最特别的一个环节便是“莲师八变”的呈现。莲花生作为藏传佛教的开山祖师,相传是乌仗那国人士(Oḍḍiyāna,属于犍陀罗文化圈的一个小国,位于现在巴基斯坦白沙瓦以北的斯瓦特河谷),然而他的生卒年及许多生平事迹都未有定论,因而给后世编造传说故事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藏传佛教相信,莲师乃阿弥陀佛之身、观世音菩萨之口、一切佛之心的金刚化身,为了来度化众生,在一生的各个阶段示现出了八种不可思议之神变,被称为“莲师八变”。- 出生时:海生金刚(Guru Orgyen Dorje Chang)
着报身装,肤蓝色,右手持金刚杵置于胸前,左手持铃,拥抱白色明妃,金刚盘腿坐姿,明妃左手托装满甘露的颅碗,双脚缠绕父尊。藏史云:最初,阿弥陀佛心间的”舍”字,投射到邬金达那够夏大海的莲花上,莲蕊中诞生了一位八岁童子。印度西方邬丈那国(今巴基斯坦),国王因扎菩提膝下无子,因其乐善好施,不时供养三宝,故国库空虚,派国中大臣兹拉尊往海中寻宝,于达喇郭啸海见莲师降生于莲花上,将之抱回由国王抚育为太子,赐名为“莲花生”或“海生金刚”。- 当王子时:莲花王 (Guru Pema Gyalpo)
统治三世三界的莲花王,着国王装束,缠头巾,戴宝冠珠链,右手持双面头骨鼓,左手持宝镜,国王坐姿。藏史云:莲师既长,依佛法规,护持国土而当国王,自想:如当国王,则于利他事业,当无甚殊胜之成就,乃坦诚告父王,请辞,未得允许。一日造游戏舞,手持三叉杖,以幻法将魔臣之子杀死,而将其神识度至色究竟天,以此为法律不容,致被放逐。- 出家时:释迦狮子(Guru Shakya Sengeyi)
法身装束,顶髻,具足三十二妙相和八十种随好,右手持金刚杵结施愿印,左手托钵,金刚跏趺坐姿。藏史云:莲师赴孟加拉从巴尔巴哈帝论师出家,号“释迦狮子”。从八大持明受八部修行密乘,从佛密论师受幻化网密续,从师利僧哈受以大圆满为主的众多显密经教。- 学修法教时:爱慧上师(Guru Loden Chokse)
着上师咒装,右手持双面头骨鼓,左手持颅碗,国王坐姿。藏史云:莲师从室利僧哈受以大圆满为主的众多显密经教。云游孟加拉及乌仗那等地,教化有缘归依佛门,人称博学者爱慧。- 在西藏建立佛教时:莲花生(Guru Padmasambhava)
集一切知识于一身的莲花生上师,着比丘装,头戴红色通人冠,身穿密乘衣,右手持充满甘露的颅器,左手结施法印,半跏趺坐姿。藏史云:大教主白玛桑巴哇,从教主巴尔巴哈帝,所闻密法续部甚多,且从国王因扎菩提(即其义父)闻法。- 折服外道见解时:狮子吼 (Guru Senge Dradog)
藏史云:在金刚座有五百外道导师反对佛法,莲师与之辩论及此法力,均胜之,彼等乃念恶咒修行作为抵御。时空行母顿都玛献极极猛烈咒,莲师遂以此咒回遮,念咒时天空突然霹雳一声,外道全被消灭,城市起火,余人尽皈依佛教,于是即在其地,高树法幢,因此又名狮子吼声。其为莲花生大士之忿怒化现。- 降伏恶魔时:日光上师(Guru Nyima Oser)
着瑜珈装,穿虎皮裙,垫兽皮,右手持三叉天杖,左手以期克印持阳光,菩萨坐姿。藏史云:莲师之圆满报身,曾到过许多大尸陀林中,将密乘法要传勇父、空行等内外傲慢者,经莲师降伏后,彼等将心及命根取出献师,誓当莲师护法,此时师之名号为“日光”。- 驯服护法神埋藏伏藏时:忿怒金刚(Guru Dorje Drolo)
莲花生大师的忿怒化现,译为金刚力士。一头二臂三目,身棕红色,上披棕色锦袍,下身着舞裙,右举天铁金刚杵,左持普巴撅,踏于母虎之背,以莲花口轮天魔座,安住智能烈焰中。本尊功德为:能将地水火风四大病气消除,转五毒为五智,摧伏死魔、天魔、烦恼魔、大力鬼神等,特别降服不相信佛法作障碍之众。
描绘“莲师八变”的唐卡
在黑米寺的法会上,这八大化身依次登场表演舞蹈,最后侍从簇拥着华盖大伞下的莲师本尊登场,9位舞者一齐坐在台上。莲师本尊扮演者所戴的面具堪称巨大,只能在随从的搀扶陪同下缓行,我真担心面具会随时掉下来。我第一次看到这一幕时,还以为那八位是来给莲花生大士贺寿的各路神魔,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一人分饰九角。
八大化身齐齐到场
这四位左起分别是:莲花生上师、莲花王、释迦狮子、忿怒金刚
爱慧上师
日光上师
忿怒金刚
莲师本尊
黑米寺法会的另一大特色是铜人面具,这种铜面具的设计非常特别——金属板表面有花纹,额头上有一只天眼,双耳的耳垂巨大如同佛像;眼睛和嘴巴的部分被镂空,镂空的形状难以言表,就好像嘴边长了一圈胡子。铜面具极高的识别度,使之成为了黑米寺法会的一大招牌,其照片经常会被用于黑米寺的宣传。根据一些西方藏学家对西藏各地“羌姆”的记录,可以确定这种铜面具跟从前每年藏历新年在布达拉宫山脚下举行的“羌姆”中所戴的铜面具相同。然而布达拉宫的新年“羌姆”至少已经失传了一个多甲子,在可预见的未来估计也不大可能原汁原味重现。倒是在黑米寺东北20公里有一座竹巴噶举派的塔坨寺(Dakthok),每年藏历七月初十举办的“塔坨初十”(Dakthok Tsechu)上,会有类似的铜人面具舞。不过塔坨寺的铜面具跟黑米寺略有不同,额头的“天眼”周围有镂空,并且把五佛冠固定在了面具上。在黑米寺两天法会上,铜人面具会两次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第一天是以密宗师的装扮出现,戴着降神师的头饰与佛冠,手持鼗鼓(即藏式拨浪鼓)与金刚铃,为莲师八变的登场暖场。第二天的铜人面具舞则是以战士神的装扮登场,手持弯刀与盾牌,背着一把反曲弓以及一壶箭矢。
降神师造型的铜人面具舞
黑米寺大殿里供奉的降神师
法会第二天战士神造型的铜人面具舞
黑米寺附近塔坨寺的铜人面具舞(图片来源:见水印)
塔坨寺的铜面具在模仿黑米寺的基础上采用了一体化设计,把五佛冠做在了面具上。另外,塔坨寺铜人面具舞的珍珠围裙我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比较常见的是骨制围裙。在古代的藏地,珍珠是非常珍贵的,不像现在那么容易得到(图片来源:见水印)
黑米寺法会安排了两天的内容,但能够从头到尾把两天法会都看完的人并不多。人潮最为汹涌的是第一天上午——最具特色的“铜人面具”和“莲师八变”都会在中午前表演完,下午及第二天的神舞与其他寺庙那些大同小异,因此很多人看个半天就打道回府了。毕竟绝大多数人只是来看个热闹,压根儿说不出那些面具、法器、舞蹈所蕴含的意义。我第一次观摩黑米寺法会时,很认真地把两天的表演一段不落地看完了——从第一天上午展开那洛巴唐卡,一直看到第二天下午收回唐卡。第一天下午走掉一些人之后,我混进了紧邻着表演区域的VIP坐席处,坐在VIP坐席前的庭院场地上拍摄——那些面具舞者就在我的正前方跳舞,而背景则是黑米寺的大殿,角度非常好。我身后的VIP坐席上坐着一个美国白人大妈,似乎具有非常典型的美国人思维方式,她见我坐在她前面的地方,立刻毫不客气地“捍卫”起了自己的权益。她说,你虽然是坐在我前面的地上,但万一你站起身来岂不就挡着我看了吗?我参加这个拉达克豪华旅行团那可是花了六千美金,所以才能坐在这里……我跟她讲,我保证不会站起来,因为我拍照片要的就是低角度,全程坐地上就行了。那大妈将信将疑,但既然我这么说,她也就没理由赶我了;只好警惕地盯着我,似乎做好了准备只要一看我站起来就立马轰我走,而我显然让她“失望”了。不过在后面的时间里,我跟那个美国大妈倒是聊上了。她对我摄影师身份很感兴趣,再加上我又是来自中国——她在上世纪90年代来过拉达克和西藏,钟情于东方文化。她给我看了她手上戴着的一条手钏,是由三颗天珠串成的,说这是她二十年前在拉达克这里花60美金买的。我当时并没有拍照,也不懂看天珠的真假,所以不太确定她那几颗天珠的真假以及优劣,但既然只要60美金,真假本身也就无所谓了。在跟她的交谈过程中,我发现两件事:首先,欧美游客早几十年就已经来拉达克“淘宝”了,以他们当年那种完全不对等的强大购买力,这里有价值的好东西恐怕已经不剩什么了;第二,美国大妈反复跟我强调她参加的旅行团三个星期要六千美元,在她眼里六千美元似乎是很大一笔钱……美国人来印度的概念,就跟咱们中国人去南美玩儿差不多,在我看来一个中国人愿意出三四万的团费去南美玩三个星期虽然挺奢侈的,但也没啥特别值得炫耀的吧?对此我只能假设认为,要么美国普通老百姓真的很穷,愿意拿六千美元出来旅行是很了不得的一件事;要么这位美国大妈还在用狗眼看人低的心态看亚洲人——她会不会觉得中国人和印度人眼里,六千美金是一笔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当然我没有说破她,而是恭维她见识广、会投资、有眼光,所以大妈跟我聊得还挺开心的。她提前离场的时候,专门关照我说可以坐她的VIP座位。对我来说,坐不坐在椅子上真的无所谓,坐在地上拍可以角度更低、距离更近。
侍奉莲师的喇嘛舞者
这位舞者左手拿的颅碗是用真的人头盖骨制作的
噶举派专门用来祭祀莲师的“鼓舞”,舞步会伴随鼓点
游方僧
尸陀林主
法会结束,收回唐卡
7月4号下午两点左右,法会便落下了帷幕。我们回到强巴酒店取了行李,搬去了列城——一起来的那个13岁的小姑娘实在受不了提赛村这边的冷清,已经开始闹脾气了。我发现吧,大部分孩子在十多岁的时候,尚未形成对风光、文化的欣赏能力,对他们来讲还是吃喝玩乐最实在;带他们来拉达克这种地方就好像试图教一个还在唱儿歌的小朋友看歌剧,属于一种资源的错误配置。7月5号没什么安排,在列城闲逛了一天;紧接着的7月6号便是为大和尚庆祝生日的“延寿法会”。“延寿法会”的图文由于无法过审,此处删去4500字、30幅图。本章节【完整版图文PDF】请长按下方二维码下载,并修改文件后缀名为pdf查看。
顺便给《拉达克往事3·棋子》补个档,下载、查看方法同上。
为了防止前两个链接失效,最后这个是3和19的压缩包备用下载链接,需要解压后修改后缀名查看。
法会结束后我们回到列城,下午帕尔过来找我。自从搬到了列城的酒店之后,帕尔跟我会面反而变得更加频繁,因为她的办公室就在列城,每天午休时便过来找我吃饭聊天。我本身也是个大闲人,在列城期间除了泡古董店之外并无其他要紧的事情,我有时会跟着她的车到列城周边一些地方报道采访,还客串过一回“被采访对象”,本色出演一名列城步行街头的外国游客。
我们聊天时候有小乞丐过来,帕尔买了杯果汁给小乞丐喝,还用印地语跟他聊天,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帕尔就跟大多数印度人一样,没什么隐私观念,对我的私人问题各种好奇,打探起来口无遮拦。而我呢,由于对她完全没有抱任何幻想和企图心——她见过我的女友,据我所知她自己也有个异地恋的男友,是个远在德国的拉达克人——因此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那种为了讨异性欢心的伪装与作态。她很好奇我过去的感情史,八卦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基本上都会如实告知——在我看来,我离开拉达克之后,我们就会成为生活在不同世界、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告诉她一些私事就如同对着树洞倾吐一样,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就好像有时候我们对完全陌生不相干的人反而更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我最好奇的则是她怎么会选择学中文。她告诉我说,虽然她从小长大的环境下都是反华的声音,但她一直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有一种莫名的好奇和好感。她最初申请的是大陆学校的奖学金,由于未被录取,才会去台湾留学——反正台湾和大陆都是同文同种同样的文化。令我惊讶的是,她在2016年的时候曾经自己到云南香格里拉等地旅行过,那会儿我们还没重新联系上,对此毫不知情。按照计划,接下去我将要带着那对母女一起前往藏斯卡,往返为时一周。我想反正我们的车上有空位,于是便邀请帕尔一同前往,不需要她分摊任何车费、住宿费,全部由我来承担。一来感谢她这几日的陪伴照顾,二来她去藏斯卡可以无障碍地与当地人沟通,在旅行过程中无疑大有裨益。帕尔从未去过藏斯卡,这样一个好机会当然十分想去,她很快在老板那里请好了假,跟我敲定了行程。不料在出发去藏斯卡前一天,一起来的那个小姑娘积压的不满情绪爆发——拉达克的文化、古迹、风光完全不在她的兴趣点上,整个拉达克最为繁华的列城都让她难以忍受,无论如何都不愿再继续深入连网络都没有藏斯卡,吵着闹着要回去。结果她妈妈拗不过她,在我们临出发前退出了藏斯卡之行。我是铁了心要去藏斯卡的,行程计划照旧不变。这样一来,突然间去藏斯卡就只有我跟帕尔两个人了。我跟她约好了7月9号早上8点出发,包车司机先去提赛村接她,然后再来列城接我。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早早便睡了,早上醒来之后,我看到手机上有四条帕尔打来的未接语音。
图文作者:随水
除特别注明外,所有照片均为本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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